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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花月青霜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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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微微一沈,直朝林青身後的小弦頭頂掃去。眼見要擊中小弦,林青雙指疾出,夾住鞭身,鞭頭堪堪觸及小弦,已無力垂下。林青用勁回拉,那黑影見一擊無功,並不糾纏,脫手放開軟鞭,從左方翻開的另一面鏡子縫中鉆入。

林青哪裏會放他逃走,低喝一聲,斜跨一步就要隨之入鏡。卻見眼前的鏡面驀然一亮,反映出身後一個水桶大小的黑黑鐵錘,直朝他腦後砸來。林青只怕小弦有失,不及追敵,身形一沈,低頭伏身,頭下腳上一個倒翻,先把身後的小弦從頭頂上拉過,反腳往那物體上踢去。

這一腳才踢出,只聽小弦大叫一聲:“林叔叔小心。”林青心頭忽生警兆,猛然腰腹用力,身體往後平移數尺,沒有硬接對方這一擊。

只聽青霜令使嘿嘿一笑:“林兄反應快捷,小弟佩服。”

林青轉過身來,暗呼僥幸。只見身後一名胖大魁梧的和尚,正是小弦曾見過的談歌,他手中並不是什麽鐵錘,而是個碗大的鐵缽。若是以林青剛才的判斷,這一腳一旦踢空,對方的重擊就會落在他背上。

談歌詭異一笑,一閃而沒。林青也不追擊,加速前行。右方鏡面又是一亮,照出一柄短刃斜刺而來,林青不假思索,手上運足內力往左一捉,忽覺疾風撲面,心念電轉,左手疾縮,帶著小弦再往前連跨數步。

原來那刺來的並非短刃,而是一柄闊達半尺的厚背大刀,若非林青縮手導快,只怕未拿住刀刃之前,手掌已被砍了下來!

這不是變戲法,而是那平滑的鏡面忽變得凹凸起伏,映出的影像亦是或大或小,更絕的是那甬道上光線沈暗,鏡中光亮乍現後立刻便會吸引註意力,而偏偏鏡中所映與真實情況全然相反,才令林青判斷失措,幾乎濺血負傷。僅以武功而論,無念宗這幾招殺手雖然犀利,卻無法與武功已趨大成的暗器王對抗,但憑著“花月大陣”詭異的陣法,卻迫得林青束手束腳,只能連連退讓閃避,無法反擊。

林青長吸一口氣,忽然閉上雙眼。在這樣的環境下,與其睜目受敵所惑,不如僅憑聽風辨器術與敵對抗,霎時只聽耳邊諸聲齊響,似風雨當頭而至、似海潮遠嘯而來、似幽谷猿鳴鷹映、似山石隆隆滾下……林青知道這都是陣中的迷障,緊守元神不為所動,只從那紛亂的聲響中留意捕捉兵刃破空之聲。

無念宗的殺手不過七八名,卻借著花月大陣的掩護,倏忽來去,一擊即退,數人的招式連環而至,全無休止。林青暗器所剩無多,一時亦難以分辨出敵人身形,當下將暗器扣在手中,引而不發,僅以靈動的身法帶著小弦躥高伏低,閃避對方殺招。偶有接觸,立刻搶下對方兵刃,隨手擲開,卻正好卡在齡動鏡子的滑軸上,只見半開的鏡面後是一片隱隱閃動微光的黑暗。

林青與小弦漸入甬道深處,光線分合不定,黑影交錯不休。在小弦眼中,這一瞬甬道內人影穿梭,猶如千軍萬馬,兵刃在明滅不定的光線中交織,仿似刀林劍陣。明明眼前是鏡中幻影,卻偏偏有勁風撲面,看似一劍將林青透體而過,卻又只是虛招惑神,更有千百種聲響攪得心頭煩躁,己仿佛是一只在驚濤駭浪中起伏的小船,隨時可能被狂湧的波濤淹沒……

酣戰中,林青已連奪對方刀、劍、鉤飛鞭等數種兵刃,但那鏡後仿佛是個武器庫,轉眼又有更多兵刃襲來,敵人大概也顧忌收力不及,毀壞鏡子,不敢用狼牙棒、獨臂銅人等重型兵器,倒方便林青出手。他已判斷出對方武功最高者便是那手執鐵缽的胖僧談歌,幹脆對其餘兵器皆不避鋒芒,強搶硬奪,唯對鐵缽一味退讓,有意誘談歌發招。而林青一旦搶下短匕、護刺等輕細兵刃,便擲往缽中,那旋轉不停的鐵缽仿佛一只大口袋,來者不拒,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後,碎片盡附於缽壁中,果有“須彌納芥”之能。

談歌久戰無功,心頭急躁,忽見林青腳下略一踉蹌,戰機稍縱即逝,顧不得借陣法遮掩身形,大喝一聲搶前,鐵缽砸向林青左肩。林青等的就是這機會,驀然沈腰坐馬,一拳搗出,正正陷入鐵缽。談歌心中暗喜,“須彌納芥功”化力解力,旋轉不休的鐵缽中先產生一股強大的吸力,與林青拳力相抵,然後大喝一聲,鐵缽倒旋逆沖而上……此招名為“倒行逆施”,乃是談歌絕技,當日在潘鎮小店外亦曾對追捕王使出,只是當時談歌故意敗在追捕王手下,僅用了三分內力,此刻盡力一擊,聲勢全然不同,若是林青不能及時收手,這一擊便足可將暗器王的手腕擰斷!

“叮”的一聲輕響,談歌掌心刺痛,真力立洩。他大驚之下脫手倒退幾步,但見依然旋轉不休、從空中落下的鐵缽底露出一小截鐵蒺藜的尖芒,才知道林青竟然在拳入鐵缽之際發出暗器,透缽而出直刺他掌心。談歌微一楞神,只見林青手中扣著一枚細細的尖針斜指自己右目,雖未出手,林青眼中寒意卻已足令他心神崩潰,不得不往後疾退。而林青抱著小弦如影隨形,幾乎直貼到談歌身上。面臨暗器王近在咫尺的威脅,談歌根本不及變向,胖大的身體渾如一面盾牌,一路暢行無阻,直退到甬道盡頭。

青霜令使哈哈大笑:“林兄武功出神入化,小弟佩服至極。”右邊一面鏡子移開,又現出一條新的甬道。林青面色不變,傲然望著談歌狼狽退走的身影:“在踏入下一條甬道前,還請令使回答剛才的問題。”

青霜令使沈聲道:“林兄確實應該對無念宗手下留情,若非談歌大師,許少俠只怕早就落在泰親王手中了。”剛才的激鬥令小弦眼花繚亂,聞言脫口驚呼:“難道當時談歌有意從追捕王手中救我?”

青霜令使笑道:“當日若非見到許少俠在茶壺中下了藥,談歌又怎會兩三招內便敗給追捕王?”林青半信半疑,不過聽小弦描述當時的情景,追捕王與談歌相鬥時背對小弦,而談歌確有可能把小弦的舉動瞧得一清二楚。聽青霜令使言外之意,如果小弦不能脫身,不但談歌不會輕易敗退,那些化裝成乞丐的無念宗弟子亦不會袖手旁觀。如果從小弦尚未入京時,就已落入禦泠堂的安排,那麽青霜令使的心計就實在太過可怕!

林青腦中思索,脫口問道:“禦泠堂為何如此看重小弦?”青霜令使略略一頓,說出了一句令小弦目瞪口呆的話:“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,並不是只有四大家族才知道!”

小弦大叫:“那八句讖語到底是什麽?”青霜令使似是一怔:“許少俠如何知道這讖語共是八句?”小弦當然不會較易告訴他《天命寶典》中的秘密:“你先說出這八句讖語,我就告訴你。”青霜令使輕笑道:“這麽吃虧的交易我不做。”小弦拿他無法,偏偏心癢難耐,只得眼視林青,希望他能問出這事關自己命運的八句讖語。

林青眼望新出現的那條甬道:“是否我走出這條甬道,令使便會告知?”青霜令使道:“此條甬道再無埋伏,小弟便在盡頭相候。”林青緩緩道:“或許相比之下,我更願意聽到苦慧大師的臨終之語。”

青霜令使嘆道:“苦慧大師因這八句話坐化,小弟不敢妄自道破天機,以免天譴。”林青目光閃動:“莫非令使也相信這等鬼神之說?”青霜令使根本不受林青激將,淡然道:“若非相信,昨夜便不會留下許少俠一條性命。”

“令使何必自欺欺人?”林青譏諷道,“如果剛才小弟身手稍弱,小弦恐泊就已傷於花月大陣。”青霜令使肅聲道:“小弟對天起誓,絕無相害林兄與許少俠之心。這花月大陣妙用無方、鬼神難測,若真全力發動,林兄未必能穩操勝券。”林青並不反駁:“操縱‘花月大陣’的想必只是機關王的弟子,若是白石兄親自掌控,我相信你們確實有殺我的實力。”他深知這上千面鏡子組成的花月大陣變麽莫測,剛才只是牛刀小試、武功最高的青霜令使根本沒有出手,卻已令他大費周折。如果青霜紫陌二使聯手,一意要除掉自己,確有極大的成功可能,至少在激鬥中絕對難以顧全小弦。雖然,那也會讓敵人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!

“林兄果然是個聰明人。”青霜令使撫掌而笑,“所以,這個游戲的目的並不是要困殺林兄,而是在林兄見我之前,留下一個彼此交流的餘地,同時也好讓林兄知道,禦泠堂絕非沒有一拼之力。”

林青朝下一條甫道行去,一面沈聲問道:“令使故意誘我來此,到底有何目的?”

“當然是想與林兄合作。”

“如何合作?”

青霜令使低吟:“火動而上,澤動而下,紫微東移,帝星入世。紛亂天象預示京師形勢,不日將生大變……”

“神風禦泠,枕戈乾坤。”林青冷冷截口道,“天下大亂不正是禦泠堂的目的嗎?”他所說的兩句似詩非詩的話,正是在川西擒天堡中聽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所吟之句。

青霜令使似乎並不在意林青的嘲諷:“亂世亦有亂世的規矩。不知林兄想看到一個眾勢力各自為戰、血流成河的亂世,還是一個亂中有序,兩位霸主逐鹿中原的亂世?”林青一凜:“令使所指的兩位霸主是何人?”

青霜令使悠然道:“鳴佩峰一行,林兄想必已知道了明將軍的身世。”

林青長嘆:“天後傳人只怕未必會被禦泠堂利用。”隨著說話,林青與小弦已來到甬道盡頭。鏡子悄然移開,面前豁然開朗,再無鏡子阻隔,前方十步,就是石室中央的那方石臺。

只見一位黑衣人盤膝靜坐於石臺上,臉上依然戴著一副猙獰的青銅面具。他端然正坐,並未露出一絲殺氣,反有種於狂風暴雨中灑脫篤定的從容,擡眼望著林青與小弦,目光炯炯,忽然仰天長笑:“亂世濁流,唯我獨醒。既然四大家族非要爭著去助天後傳人登位,禦泠堂亦只好另立新主了!”

林青眼中光華一閃:“泰親王?抑或是太子殿下?”青霜令使冷笑不語,並未給出回答。

林青沈思:“你憑什麽認為我會與禦泠堂合作?”

青霜令使漠然道:“首先林兄要知道,若非本堂的刻意安排,你不可能順利與明將軍定下泰山絕頂之約;其次,我知道林兄不喜權謀,亦無意助什麽友爭霸天下,但至少你不會希望五胡亂華之事重演!”

林青朗然道:“令使是否太過危言聳聽了?”

青霜令使搖頭一嘆:“正如我剛才所說。如果天下是一個諸侯並起、群雄利據的亂世,外族必將伺機而入,但如果僅是雙雄爭鋒,那麽四方蠻夷至少暫時只能選擇一方支持,決不敢貿然大兵壓境……”

林青不語,青霜令使所言雖然太過絕對,卻也不無道理。數千年的歷史早有教訓,胡騎雖勇,人數上卻萬萬不能與我強漢相提並論,若非朝中內耗不休,外族又豈敢輕易肆虐中原?

青霜令使續道:“我知林兄向有主見,你我合則兩利,分則兩傷,何去何從,請君自行決斷。”

小弦聽得似懂非懂,渾不知這好端端的天下為何會變成什麽血流成河的“亂世”?昨夜親手殺死高德言的一幕浮上腦海,他忽然覺得這天下是誰的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看到人與人之間你死我活的拼殺……

無論青霜令使所言是否出於真心,至少在這一刻,小弦覺得自己對他已沒有了當初的滔天恨意。禦泠堂與四大家族在那場棋戰中皆損失慘重,正如林青所說,這一對百世千年的宿仇,其中的恩恩怨怨、是是非非又豈是局外人所能判斷?只不過因為自己親自參與了行道大會,導致莫斂鋒之死,再加上義父許漠洋被寧徊風所害,這才把禦憐堂當作不共戴天的仇敵,而對於天下蒼生來說,無論是四大家族還是禦泠堂,他們的目的其實都是一樣,推翻現在的皇帝,重建新政,這過程中遍野的死傷、如山的屍骨又是誰的過錯呢?

如果冥冥之中有神靈在蒼天上註視著下界凡塵,他們是否只會眷顧那萬中選一的真命天子?而對每一位兄弟姐妹的眼淚、每一位妻子父母的哭泣都無動於衷、視而不見?

從沒有一刻,小弦會用這樣悲天憫人的觀點看待世界萬物,一時無比迷惑。《天命寶典》數年的潛移默化,在他親手沾染上高德言的鮮血後,因青霜令使無心的言語,激發了全新的思考。

林青感應到小弦激動得全身發抖,輕輕拉住他的手將內力度入,只覺小弦心神躁亂不已,若非他身無內力,幾乎懷疑是要走火入魔。

小弦緩緩擡起頭,眼中竟蓄滿了淚水,可憐巴巴地道:“水姑姑怎麽辦?”原來他忽又想起水秀死於青霜令使之手,既覺得不應該以殺止殺、以暴制暴,又覺得應該替水秀報仇,心中天人交戰,茫然無措。

林青目中精光一閃,鎖緊青霜令使穩如磐石的身影:“想必與令使合作的條件之一,便是放棄給琴瑟王報仇的念頭?”

青霜令使卻道:“林兄恩怨分明,小弟豈會強人所難。與林兄合作的條件只有一個:絕頂之後,再找小弟尋仇!”林青微微一震,青霜令使透露了許多的秘密,竟只為換來如此寬松的條件,可謂是極不合情理。對此只有一個肯定的解釋:正月十九,泰山決戰,必是京城劇變之時!

剎那間,林青已掌握到青霜令使的用意,這一場京師劇變,必是禦泠堂準備多年,所以決不容有任何疏漏!偏偏林青與明將軍之戰正是促生這場劇變的根本原因,無法殺林青滅口,所以青霜令使才寧可用白石的真正身份、無念宗加入禦泠堂等消息換來林青的信任,不然盡管如今僅有因水秀之死暴露出的一點蛛絲馬跡,但若任由暗器王追查下去,藏於幕後的種種陰謀亦會全盤敗露。

林青想明原委,冷然道:“如此看來,令使最大的錯誤,就是殺了琴瑟王。”青霜令使長嘆一聲:“我亦是迫不得已,水秀知道泰親王太多秘密,若不殺她,泰親王必是一敗塗地。”

林青一驚:難道青霜令使所說的第二位霸主,就是泰親王?這幾乎完全推翻了他對青霜令使真正身份的判斷。旋即暗自警醒,青霜令使智計絕高,所作所為皆有深意,自己對他身份的猜測應該不會錯,而他之所以要一力相助泰親王,其中必還有不明的原因。

青霜令使似乎看出林青的心思:“本堂與四大家族誓不兩立,數百年的恩怨決不可能化解,殺水秀之事小弟心中無悔,若是四大家族尋仇,禦泠堂自當全力一搏。但如果林兄執意替友覆仇,便只有小弟一人接招,決不會再有什麽花月大陣、無念宗殺手相候。”這話說得光明正大,亦隱含威脅。挑明即使林青不肯合作,只要不影響禦泠堂的計劃,青霜令使便按江湖規矩一決生死,若是暗器王欲將禦泠堂在京師勢力一並鏟除,那麽暗殺、下毒的手段亦將全部使出。

“好。”林青沈思良久,終下決斷,“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,不過令使最好記住與禦泠堂的合作僅限於正月十九之前。絕頂一戰後,只要林某不死,必將為琴瑟王討一個公道!”即使作為敵人,青霜令使的言行也足以得到林青的尊重。而對於即將到來的京師劇變,任何一人也無力阻止,哪怕給當今皇上通報信息,在缺少證據的情況下也無法給泰親王定罪,若是在泰親王發動謀反之前殺入親王府,只會給天下人落下皇上殘害胞弟的口實。

青霜令使長長舒了一口氣,擡起右手按在面具上:“林兄一言九鼎,既然答應與本堂合作,小弟自當揭開面具,以示坦誠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林青擺手止住青霜令使,“無論禦泠堂的目的是什麽,只希望令使能夠替百姓蒼生多想一想。皇位易取,天下難得!”這本是明將軍的話,亦是林青的肺腑之言。青霜令使垂首,一字一句道:“林兄金玉良言,小弟謹記!”

林青更不多言,拉著小弦朝後退去。上千面鏡子緩緩朝兩旁移開,直到露出地下石室的那道鐵門。小弦喃喃念著那一句“皇位易取,天下難得”,竟似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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